祖母和大姑死里逃生,成为远近闻名的奇迹。一向知识新潮的祖父,也071在惊魂落定后跪拜神灵的保佑。祖父拜过就过了,而祖母从此每逢初一、十五是必须敬神上香的,若是庙里有神祀,她必然摇晃着尖尖脚前去。这是后话。当时的祖母虽然历经了一生中最大的凶险,却不能算最大的痛苦。这时候,她还是个女人,是个有男人爱怜的女人。有个男人相依为命,再大的痛苦摊在她身上都不足一半。她不会知道,她的男人替她分担过这次痛苦后就再也不会为她分忧。非但不会,他把作为男人的那一副担子,也撂给了这个尖尖脚上的女人去挑。
祖父走了。祖父走得大义凛然,是去打鬼子了。可惜他走得太近,没有走远,要是跨过黄河到了延安,那我们家就是另一番风光。不过,那里也没什么鬼子可打,祖父就在陈长捷手下干开了。带着一团人黑夜下山,在洪洞一带挖铁道,炸碉堡。打得有点偷偷摸摸,可祖父觉得轰轰烈烈,四十年后说起那时,他仍然是轰轰烈烈的感觉。正是这种轰轰烈烈使他得到长官的赏识,那一年,鬼子投降,陈长捷在天津一站稳脚跟,立即就致电要他前往。
他一到,便担当起城市防卫的重任,为战事失败后他逃往台湾预设下伏笔。
在祖父轰轰烈烈的日子里,祖母则过得凄凄惨惨,人比黄花瘦。祖母这人比黄花瘦可不是李清照那种瘦法。人家是衣食无忧的瘦,祖母是衣食无着的瘦。一家数口的衣食来源全靠土地。土地收取了力气才奉献衣食,可这一家数口缺少的就是力气。祖母不得不把自己那点力气全使在土地上,她干,她没黑没明地干。最艰难的是下稻田插秧,祖母每每说到此事就流一回泪。这泪水的辛酸,我在农村务植水稻时才得到体验。稻田泥土稀软,双腿一下地就陷进很深,逼得人不得不很快移动脚步,力求站稳。这时候不禁想,祖母那三寸金莲楔入软泥,该是什么样的惨状呀!她如何站得稳?如何走得动?如何把那遍地的秧苗一撮一撮插入泥中再收回籽实?二十出头时,我在稻田劳作一日,腰酸背疼,双腿浮肿,晚上躺在床上少不了暗暗流泪。我不是为我流泪,是为我那可怜的祖母而泪水湿枕。